腊月二十八的广州站广场,人潮像汛期的江水,不断上涨,漫过安检口,涌向月台。空气里混杂着各地方言、泡面调料包的味道,还有一种焦灼而期盼的气息——这是年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张建国拖着那个轮子不太灵光的巨大行李箱,像一艘笨重的船,在人的海洋里艰难挪动。箱子被塞得鼓鼓囊囊,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剩下的全是给家人的礼物:给妻子的新羽绒服,给女儿的智能学习机,给老父亲的治疗关节痛的膏药,还有一大袋岭南的甜橙。箱子的重量,几乎是他体重的三分之一,但他每一步都踩得扎实。这个五十三岁的建筑工,脸上刻着长年户外劳作留下的深痕,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那张粉红色的车票,仿佛攥着通往一年疲惫终点的唯一凭证。他已经三百多天没有踏上归途了。
与此同时,一千五百公里外,鄂西北那个小山村里,刚放寒假的张小雅正踩着板凳,踮着脚,用一块微湿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墙上镜框里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张建国,比现在白净,也年轻些,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笑容有些拘谨。母亲在灶间忙碌,锅里蒸腾出的水汽,让这个略显清冷的家,有了一丝暖意。“你爸说,今年年三十准到家。”母亲的话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小雅没应声,只是把镜框擦得更亮了。对她来说,父亲是电话里熟悉的声音,是汇款单上固定的数字,更是这个镜框里一年比一年显得陌生的人。她最大的新年愿望,就是父亲能亲眼看看她墙上一排排的“三好学生”奖状。
张建国乘坐的K字头绿皮车,在冬夜的原野上吭哧吭哧地奔跑。车厢里,塞满了和他一样的归家人。过道、洗手池边,甚至座位底下,都或坐或躺着人。空气浑浊,孩子的哭闹、男人的鼾声、手机的短视频外放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真实而琐碎的春运图景。他舍不得买昂贵的卧铺,甚至没抢到硬座,就在车厢连接处,用装着橙子的塑料袋当凳子,蜷缩着坐下。夜深了,寒气从车门的缝隙里钻进来,他裹紧了那件穿了多年的旧棉衣。车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模糊的灯火,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等待归人的家。他想起离家那年,女儿才齐他腰高,送他到村口,眼泪汪汪地说:“爸爸,早点回来。”他心里一酸,掏出那个屏幕有裂纹的旧手机,没有信号,他只是反复看着出发前存在里面的,女儿和妻子的照片。这漫长的旅途,所有的艰辛,在想到家门前那盏灯时,似乎都有了意义。
家里的等待,同样是煎熬。小雅帮着母亲扫尘、贴春联、准备年货。村庄里,陆续有在外打工的人回来,不时有汽车喇叭声和热闹的寒暄声打破山村的宁静。每一声响动,都让小雅的心跳漏掉一拍,她总会跑到院门口张望,但一次次,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村路。母亲安慰她:“快了,你爸明天就到了。”可除夕的午后,张建国发来信息,说火车晚点了,估计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到县城的火车站。家里的团圆饭,注定是等不及他了。傍晚,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家家户户围坐在丰盛的餐桌前。小雅家的桌上,也摆满了菜,中间特意给父亲留了一副碗筷。年夜饭在一种略显沉默的气氛中进行,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更反衬出这个家庭的某种空缺。
晚上九点,张建国终于提着那个快散架的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后一段山村土路上。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和烟花照亮夜空,指引着家的方向。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家窗口透出的灯光,脚步不由得加快,几乎是小跑起来。院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正在堂屋里看电视的小雅,听到动静猛地回头。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眼前的这个男人,风尘仆仆,满脸疲惫,比她记忆中的父亲要苍老许多,但那眼神里的慈爱和激动,却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小雅……”张建国声音沙哑地唤道。
小雅愣了几秒,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转身跑进里屋,很快又跑出来,手里举着她刚获得的“全区作文竞赛一等奖”的奖状,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递到父亲面前。
“爸,你看!”
张建国放下箱子,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郑重地接过奖状。他识字不多,但“一等奖”三个字认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先看奖状,而是仔细地、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到他肩膀高、亭亭玉立的女儿,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想摸摸女儿的头,又怕手上的老茧划伤她,最终只是轻轻地、颤抖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好,好……我闺女,有出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了这几个最简单的字。妻子站在灶房门口,用围裙擦着眼角,脸上却是笑着的。
那一晚,家里的灯亮到很晚。张建国一样一样地分发着礼物,看着妻子试穿新衣,教女儿使用学习机,给老父亲贴上膏药。屋外,是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声;屋内,是终于团圆的温情脉脉。那个巨大的行李箱空了,但家,却被填满了。
回家,从来不是简单的空间位移。它是跨越千山万水的奔赴,是穿越漫长等待的抵达。它是一张皱巴巴的车票,一个塞满心意的行囊,一声怯生生的“爸爸”,一顿推迟的团圆饭,一次喜极而泣的拥抱。对于张建国和小雅而言,这个春节,“回家”这两个字,终于从一年的期盼,变成了触手可及的温暖。新的一年,就在这来之不易的团圆中,静静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