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一座小城的旧书店里,四十岁的陈启明偶然翻开一本泛黄的《射雕英雄传》,一张褪色的糖纸悄然滑落。那是弟弟陈启亮小时候最钟爱的高粱饴糖的包装纸,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哥,我等你回来放风筝。”时光仿佛瞬间倒流三十年,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神怯怯又充满依赖的瘦小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陈启明比弟弟大六岁。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弟弟的到来,曾一度让他感到被“夺宠”。父母的注意力、好吃的点心、甚至原本独属于他的小房间,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家伙分走了一半。他记得自己曾故意把弟弟辛苦搭好的积木推倒,也曾因为弟弟弄坏了他的航模而大声斥责。而弟弟从不还手,只是红着眼圈,小声嗫嚅着:“哥哥,对不起。”
真正让兄弟二人世界割裂的,是父母关系的恶化。从饭桌上小心翼翼的沉默,到房间里压抑的争吵,再到那个暴雨夜,父亲提着行李箱决绝离开的背影。家庭的顶梁柱塌了,温暖的家瞬间成了冰冷的战场。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年仅十四岁的陈启明,将这一切归咎于弟弟的“多余”,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要抚养两个孩子,父母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愤怒和迷茫像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他将所有负面情绪都宣泄在弟弟身上,用冷漠和言语的尖刺,筑起了一道墙。
高中住校后,陈启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拼命学习,渴望早日远走高飞,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弟弟则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株缺少阳光的植物,在家庭的阴影里悄然生长。他学会了看脸色,主动包揽家务,成绩单上永远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似乎想用这种懂事来换取一点微弱的认可,尤其是来自哥哥的。
陈启明考上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那年秋天,弟弟升入初中。临行前,弟弟塞给他一个装满零食的布包,里面就有那种熟悉的高粱饴糖。陈启明随手接过,并未在意。大学的新生活丰富多彩,他几乎忘记了那个遥远的家和家里的弟弟。偶尔通电话,弟弟也总是那句:“哥,我挺好的,妈也挺好的,你放心。”
大二那年寒假,陈启明因参加社会实践没有回家。除夕夜,他给家里打电话,是弟弟接的。电话那头,电视里春晚的声音很响,却更衬托出弟弟声音里的孤单。弟弟兴奋地告诉他,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一,还参加了学校的航模小组。“哥,我做的飞机模型,能飞好高呢。”陈启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嘱咐了几句“听妈妈话”,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并不知道,那个除夕,母亲因为加班未能回家,是弟弟一个人就着剩菜,看完了整场春晚。
再次见到弟弟,是两年后的暑假。当陈启明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几乎认不出那个开门的少年。弟弟长高了许多,几乎和他齐肩,但身形依旧单薄,脸上褪去了孩童的稚气,眼神里有一种过早成熟的沉静。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晾晒着母亲和他的衣服。饭桌上,弟弟熟练地炒了几个小菜,味道竟出乎意料地好。陈启明注意到,弟弟的手指上有几道细小的伤痕,是做家务时留下的。那一刻,他心里第一次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涩。
晚饭后,弟弟拿出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递给陈启明,脸上带着些许忐忑和期待。“哥,生日快乐。”陈启明这才想起,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极为精巧的“辽宁号”航空母舰模型,甲板、舰岛、甚至小小的舰载机,都做得惟妙惟肖。模型的底座刻着一行小字:“祝哥哥前程似锦。”弟弟小声说:“我参加了学校的模型社团,学了很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陈启明抚摸着那光滑的模型表面,看着弟弟那双因为长期熬夜做模型而有些血丝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第一次发现,那个他一直忽视、甚至嫌弃的弟弟,已经悄悄长成了一个善良、隐忍而细腻的少年。他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却沉重得说不出口。那一晚,陈启明失眠了。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弟弟怯生生的眼神、被推倒积木后无声的哭泣、电话里强装欢快的声音、还有眼前这个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模型……他意识到,自己多年来筑起的冷漠围墙,其实不堪一击,早已被弟弟无声的陪伴和笨拙的关爱,悄然融化。
从那天起,陈启明开始尝试着主动给弟弟打电话,询问他的学习和生活。起初,弟弟在电话里依旧有些拘谨,但渐渐地,话多了起来,会跟他分享学校里有趣的事,倾诉成长的烦恼。陈启明才发现,弟弟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丰富,他热爱阅读,对历史地理有着浓厚的兴趣,梦想是成为一名工程师。血缘的纽带,在分隔两地的时光里,反而因为这份迟来的关注和理解,重新变得坚韧起来。
然而,命运的考验总是不期而至。陈启明大学毕业留在北方工作第三年的一个深夜,他接到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你弟弟……你弟弟住院了!”原来,弟弟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瞒着他们在外面同时打了两份工,加上高强度的学业压力,身体严重透支,突发急性阑尾炎穿孔,被同学发现时已昏迷在宿舍。陈启明连夜订了最早的航班飞回家。在医院惨白的病床前,看着弟弟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将他淹没。他紧紧握住弟弟冰凉的手,泪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滚落。他恨自己过去的冷漠,恨自己作为兄长的失职。在弟弟最需要陪伴和支撑的成长岁月里,他选择了缺席。
那次手术之后,陈启亮休学调养了半年。陈启明请了长假,留在家里照顾弟弟。那段日子,是兄弟俩成年后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陈启明陪着弟弟散步、复健,给他讲工作中的趣事,聊未来的规划。他真正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走进了弟弟的生活。他发现,弟弟虽然经历了许多苦难,但内心依然保持着难得的纯净和乐观。弟弟反而安慰他:“哥,都过去了,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如今,陈启亮也已成为一名出色的机械工程师,在另一座城市成家立业。兄弟俩虽不常见面,但每周一次的视频通话雷打不动。他们会聊聊工作,聊聊家庭,聊聊孩子教育的烦恼。那份曾经疏离的情感,在岁月的沉淀中,变得愈发醇厚。
陈启明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三十年光阴的糖纸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弟弟沉稳而亲切的声音:“哥,怎么了?”
“没什么,”陈启明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音温和而坚定,“就是忽然想你了。下周末,我带孩子们去看你,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好啊,哥。我等你。”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陈启明知道,有些爱,从未离开,它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成长,需要一次回首,才能被真正看见。而弟弟,那个曾经被他挡在世界之外的少年,早已用他沉默而坚韧的方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手足,是过往岁月的见证,更是穿透风雨、温暖余生的那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