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京,一场细雨过后,798艺术区的砖墙上水迹未干,空气里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和旧工业厂房特有的铁锈气息。在佩斯画廊宽敞而略显空旷的主展厅内,一场名为《仅此而已》的个展,正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迎接着稀疏但神情专注的访客。没有开幕酒会的喧哗,没有宏大的宣言,艺术家林远身着深灰色布衫,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佛自己也是展品的一部分。
展览的核心,是一件同名的装置作品《仅此而已》。它并非由昂贵的材料铸就,相反,其构成简单得令人诧异:数百个大小不一的透明玻璃罐,整齐地排列在从地面搭建至天花板的原木架子上。每一个罐子里,都盛放着不同的物品——有些装着不同地域的泥土,色泽从东北的黑褐到南方的砖红,层次分明;有些是风干、压制的植物标本,花瓣叶脉的纹理纤毫毕现;还有些,则封装着看似寻常的物件:一绺用红绳系好的胎发,半支燃尽的蜡烛,几枚磨损严重的旧硬币,甚至是一小卷用橡皮筋捆扎的手写书信。
这些被小心收纳、贴上标签的“存证”,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博物馆的标本库或家族的记忆橱柜。然而,与那种试图固化历史、赋予其庄严意义的收藏不同,林远的这些罐子,传递出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甚至有些矛盾的气息。标签上的字迹工整却淡漠,仅标注着时间、地点和物品名称,例如“2003.春,故乡河畔,卵石”、“2018.冬,城际列车,车票存根”。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描述,没有背后的故事。物品被剥离了原有的语境,如同词汇被从句子中抽离,静静地陈列于此,意义悬置,等待观者自身的经验去激活,或者,任由其保持永恒的静默。
“我们总是习惯于为事物寻找意义,赋予价值,构建宏大的叙事。但很多时候,物品就是物品,瞬间就是瞬间,体验就是体验。”林远的声音平和,语速缓慢,他用手轻轻拂过一只装着淡黄色沙粒的罐子,“这是去年在塔克拉玛干边缘带回的沙子。它见证过亿万年的风,但对于我,它仅仅意味着那个下午的阳光和灼热的触感。仅此而已。试图去夸大这种私人感受,或者将它纳入某个文化、哲学的框架,或许都是一种矫饰。”
这种对“仅此而已”状态的追求,贯穿了整个展览。另一件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一组系列绘画,名为《日常的灰烬》。画布上,是极其写实却又抽离了情感的场景:清晨洗漱台上带水渍的牙刷,午后天光下漂浮着尘埃的安静房间,深夜书桌上台灯照亮的一角凌乱稿纸。没有人物,没有事件,只有物自体在时间中的停滞瞬间。林远运用了古典写实主义的细腻笔法,但色彩被刻意控制在低饱和度,近乎单色,仿佛所有的喧嚣和色彩都已在时间中沉淀、褪色,最终回归到物质最本真的“灰烬”状态。观看这些画作,不会激起强烈的悲喜,反而是一种深沉的宁静,以及一种对日常本身质地的重新审视。
策展人李薇在谈及展览理念时表示:“林远的作品,在当下这个信息过载、意义被疯狂生产和消费的时代,提供了一种反向的思考。它不是在‘加法’,而是在做‘减法’。他邀请我们放下‘必须从中得到什么’的执念,去体会存在本身的充盈与空洞。‘仅此而已’不是虚无,而是一种肯定,是对事物本身尊严的确认。”她指出,这种美学取向,某种程度上呼应了东方哲学中“去伪存真”、“大道至简”的思想,但也带有当代个体在面对复杂世界时的内在反思与克制。
展厅内的观众反应各异。一位年轻的学生在《仅此而已》装置前驻足良久,她说:“这些罐子像是一个个句号。看着它们,会让我想起自己生活中那些珍贵的、却无法也无须言说的片段。感觉很奇妙,不是感动,更像是……一种确认。”另一位中年参观者则坦言,初看觉得过于平淡,甚至有些失望,但慢慢看下去,内心竟获得了一种难得的平静,“好像把心里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关掉了,只是看着这些东西存在在那里,就够了。”
批评家的看法则更为多元。艺术评论家王哲在专栏中写道:“林远的《仅此而已》是一次冒险。在追求视觉冲击和观念深度的当代艺术圈,这种极致的‘收敛’极易被误读为贫乏或故弄玄虚。然而,它的力量恰恰在于这种克制。它不提供答案,不编织故事,而是将解释权彻底交还给观者。它迫使我们在习惯性的意义追寻之外,学习与纯粹的存在共处。这是一种关于‘放弃’的美学,在消解了附加的符号价值后,物品和记忆是否还能触动我们?这是艺术家提出的沉默诘问。”
展览将持续四周。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它注定不会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爆点。没有炫目的技术,没有惊世骇俗的主题,只有那些静默的玻璃罐、灰调的画作,以及“仅此而已”这四个字所蕴含的广阔而深沉的意境。或许,正如林远所期望的,这场展览本身就像他那些罐子中的物品一样,仅仅是一次呈现,一次发生。它不试图征服或说服,只是安静地存在于那个空间里,等待那些愿意停下脚步、调整呼吸的观众,在其中照见自己与这个世界最朴素、也最真实的关系。你来,或不来,看,或未看,它都仅此而已。而这,或许正是其最深切的意味所在。
